23年前,有個年輕的女子流落到我們村,蓬頭垢面,
見人就傻笑,且毫不避諱地當眾小便.因此,村裡的
媳婦們常對著那女子吐口水,有的媳婦還上前踹幾
腳,叫她"滾遠些".可是她就是不走,依然傻笑著在村裡轉悠.
那時,我父親已有35歲.他曾在石料場子幹活被機器絞斷了
左手,又因家窮,一直沒娶媳婦.奶奶見那女子還有幾份姿色,
就動了心思,決定收下她給我父親做媳婦,等她給我家"續上
香火"後,再把她攆走.父親雖老大不情願,但看著家裡這番光
景,咬咬牙還是答應了.結果,父親一分未花,就當了新郎.
娘生下我的時候,奶奶抱著我,癟著沒剩幾顆牙的嘴欣喜地
說:"這瘋婆娘,還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孫子".只是,我一生下來,
奶奶就把我抱走了,而且從不讓娘靠近.
娘一直想抱抱我,多
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:"給,給我……"
奶奶沒理她.
我那麼小,像個肉嘟嘟,萬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麼辦?
畢竟,娘是個瘋子.每當娘有抱我的請求時,奶奶總瞪起眼睛
訓她:"你別想抱孩子,我不會給你的.要是我發現你偷抱了他,
我就打死你.即使不打死,我也要把你攆走."奶奶說這話時,沒
有半點兒含糊的意思.娘聽懂了,滿臉的惶恐,每次只是遠遠
地看著我.儘管娘的奶脹得厲害,可我沒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,
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.奶奶說娘的奶水裡有"神經病",
要是傳染給我就麻煩了.
那時,我家依然在貧困的泥潭裡掙扎.特別是添了娘和我後,家
裡常常揭不開鍋.奶奶決定把娘攆走,因為娘不但在家吃"閒飯",
時不時還惹是生非.一天,奶奶煮了一大鍋飯,親手給娘添了一
大碗,說:"媳婦兒,這個家太窮了,婆婆對不起你.你吃完這碗飯,
就去找個富點兒的人家過日子,以後也不准來了,啊?"娘剛扒了
一大團飯在口裡,聽了奶奶下的"逐客令:.顯得非常吃驚,一團飯
就在嘴裡凝滯了.娘望著奶奶懷中的我,口齒不清地哀叫:"不,不要……"
奶奶猛地沉下臉,拿出威嚴的家長作風厲聲吼到:"你這個瘋婆娘,
犟什麼犟,犟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.你本來就是到處流浪的,我收
留了你兩年了,你還要怎麼樣?吃完飯就走,聽到沒有? "說完奶奶
從門後拿出一柄鋤,像余太君的龍頭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,"咚"
地發出一聲響.娘嚇了一大跳,怯怯地看著婆婆,又慢慢低下頭去看
面前的飯碗,有淚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飯上.
在奶奶的逼視下,娘突然有個很奇怪的舉動,她將碗中的飯分了一
大半給另一隻空碗,然後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. 奶奶呆了,原來,娘
是向奶奶表示,每餐只吃半碗飯,只求別趕她走.心彷彿被人狠狠揪
了幾把,奶奶也是女人,她的強硬態度也是裝出來的.奶奶別過頭,生
生地將熱淚憋了回去,然後重新板起了臉說:"快吃快吃,吃了快走.在
我家你會餓死的."娘似乎絕望了,連那半碗飯也沒吃,朗朗蹌蹌地出
了門,卻長時間站在門前不走.奶奶硬著心腸說:"你走,你走,不要回頭.
天底下富裕人家多著呢!"娘反而走攏來,一雙手伸向婆婆懷裡,原來,
娘想抱抱我.
奶奶猶豫了一下,還是將襁褓中的我遞給了娘.娘第一次將我
摟在懷裡,咧開嘴笑了,笑得春風滿面.奶奶卻如臨大敵,兩手
在我身下接著,生怕娘的瘋勁一上來,將我像扔垃圾一樣丟掉.
娘抱我的時間不足三分鐘,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將我奪了過去,
然後轉身進屋關上了門.
當我懵懵懂懂地曉事時,我才發現,除了我,別的小夥伴都有娘.
我找父親要,找奶奶要,他們說,你娘死了.可小夥伴卻告訴我:"
你娘是瘋子,被你奶奶趕走了."我便找奶奶扯皮,要她還我娘,
還罵她是"狼外婆",甚至將她端給我的飯菜潑了一地.那時我
還沒有"瘋"的概念,只知道非常想念她,她長什麼樣?還活著嗎?
沒想到,在我六歲那年,離家5年的娘居然回來了.那天,幾個小
夥伴飛也似地跑來報信:"小樹,快去看,你娘回來了,你的瘋娘
回來了."我喜得屁顛屁顛的,撒腿就往外跑,父親奶奶隨著我
也追了出來.這是我有記憶後第一次看到娘.她還是破衣爛衫,
頭髮上還有些枯黃的碎草末,天知道是在那個草堆裡過的夜.
娘不敢進家門,卻面對著我家,坐在村前稻場的石磙上,手裡
還拿著個髒兮兮的氣球.當我和一群小夥伴站在她面前時,她
急切地從我們中間搜尋她的兒子.
娘終於盯住我,死死地盯住我,裂著嘴叫我:"小樹…球……球"
她站起來,不停地揚著手中的氣球,討好地往我懷裡塞.我卻一
個勁兒地往後退.我大失所望,沒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
這樣一副形象.一個小夥伴在一旁起哄說:"小樹,你現在知道
瘋子是什麼樣了吧?就是你娘這樣的."
我氣憤地對小夥伴說:"她是你娘!你娘才是瘋子,你娘才是這
個樣子."我扭頭就跑了.這個瘋娘我不要了.奶奶和父親卻把
娘領進了門.當年,奶奶攆走娘後,她的良心受到了拷問,隨著
一天天衰老,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,所以主動留下了娘,而我
老大不樂意,因為娘丟了我的面子.
我從沒給娘好臉色看,從沒跟她主動說過話,更沒有喊她一
聲"娘",我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我"吼"為主,娘是絕不敢頂嘴的.
家裡不能白養著娘,奶奶決定訓練娘做些雜活.下地勞動時,
奶奶就帶著娘出去"觀摩",說不聽話就要挨打.
過了些日子,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練得差不多了,就叫娘
單獨出去割豬草.沒想到,娘只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"豬草".
奶奶一看,又急又慌,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漿拔穗的稻穀.
奶奶氣急敗壞的罵她"瘋婆娘谷草不分……"奶奶正想著如何
善後時,稻田的主人找來了,竟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.奶奶火
冒三丈,當著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後腰上,說:"打
死你這個瘋婆娘,你給老娘滾遠些……"
娘雖瘋,疼還是知道的,她一跳一跳地躲著棒槌,口裡不停地
發出"別,別……."的哀號.最後,人家看不過眼,主動說"算了,
我們不追究了.以後把她看嚴點就是……"這場風波平息後,
娘歪在地上抽泣著.我鄙夷地對她說:"草和稻子都分不清,你
真是個豬."話音剛落,我的後腦勺挨了一巴掌,是奶奶打的.奶
奶瞪著眼罵我:"小兔崽子,你怎麼說話的?再這麼著,她也是你
娘啊!"我不屑地嘴一撇:"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!" "嗬,你真是
越來越不像話了.看我不打你!"奶奶又舉起巴掌,這時只見娘
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,橫在我和奶奶中間,娘指著自己的頭,
"打我,打我"地叫著.
我懂了,娘是叫奶奶打她,別打我.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
下,嘴裡喃喃地說道:"這個瘋婆娘,心裡也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
啊!"我上學不久,父親被鄰村一位養魚專業戶請去守魚池,每月
能賺50元.娘仍然在***帶領下出門幹活,主要是打豬草,她沒再
惹什麼大的亂子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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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餓一個冬日,天空突然下起了雨,奶奶讓娘
給我送雨傘.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幾跤,渾身像個泥猴似的,她站在
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,口裡還叫:"樹……傘……"
一些同學嘻嘻地笑,我如坐針氈,對娘恨得牙癢癢,恨她不識相,
恨她給我丟人,更恨帶頭起哄的范嘉喜.當他還在誇張地模仿
時,我抓起面前的文具合,猛地向他砸過去,卻被范嘉喜躲過了,
他衝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,我倆撕打起來.我個子小,根本不是
他的對手,被他輕易壓在地上.這時,只聽教室外傳來"嗷"的一
聲長嘯,娘像個大狹似地飛跑進來,一把抓起范嘉喜,拖到了屋
外.都說瘋子力氣大,真是不假.
娘雙手將欺負我的范嘉喜舉向半空,他嚇得哭爹喊娘,一雙胖
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.娘毫不理會,居然將他丟到了學校
門口的水塘裡,然後一臉漠然地走開了.
娘為我闖了大禍,她卻
像沒事似的.在我面前,娘又恢復了一副怯怯的神態,討好地看
著我.我明白這就是母愛,即使神志不清,母愛也是清醒的,因為
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.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:"娘!"
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她.娘渾身一震,久久地看著我,然
後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,咧了咧嘴,傻傻地笑了.那天,我們母
子倆第一次共撐一把傘回家.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,奶奶嚇得
跌倒在椅子上,連忙請人去把爸爸叫了回來.
爸爸剛進屋,一群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,不分青紅皂白,
先將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,家裡像發生了九級地震.這都是范
嘉喜家請來的人,范父惡狠狠地指著爸爸的鼻子說:"我兒子嚇出
了神經病,現在衛生院躺著.你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的醫藥費,我
他媽一把火燒了你家的房子."
1000塊?爸爸每月才50塊錢啊!看著殺氣騰騰的范家人,爸爸的
眼睛慢慢燒紅了,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,一隻手飛快地解
下腰間的皮帶,劈頭蓋臉地向娘打去.一下又一下,娘像只惶惶偷
生的老鼠,又像一隻跑進死胡同的獵物,無助地跳著,躲著,她發出
的淒厲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,我一輩子
都忘不了.
最後還是派出所所長趕來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.派出所的調解
結果是,雙方互有損失,兩不虧欠.誰在鬧就抓誰!一幫人走後,爸
看看滿屋狼籍的鍋碗碎片,又看看傷痕纍纍的娘,他突然將娘摟
在懷裡痛哭起來,說:"瘋婆娘,不是我硬要打你,我要不打你,這事
下不了地,咱們沒錢賠人家啊.這都是家窮惹的禍!"爸又看著我說
:"樹兒,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.要不,咱們就這樣被人欺負一
輩子啊!"我懂事地點點頭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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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年夏,我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高中.積勞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
,家裡的日子更難了.恩施洲的民政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,每月
補助40元錢,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減免了我的學雜費,我這才得
以繼續讀下去.
由於是住讀,學習又抓得緊,我很少回家.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,
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娘身上.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
幫忙為我抄好鹹菜,然後交給娘送來.20公里的羊腸山路虧娘牢牢
地記了下來,風雨無阻.也真是奇跡,凡是為兒子做的事,娘一點兒
也不瘋.除了母愛,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應該怎麼破譯.
2003年4月27日,又是一個星期天,娘來了,不但為我送來了菜,
還帶來了十幾個野鮮桃.我拿起一個,咬了一口,笑著問她:"挺甜的,
哪來的?"娘說:"我……我摘的……"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,我由衷
地表揚她:"娘,您真是越來越能幹了."娘嘿嘿地笑了.
娘臨走前,我照列叮囑她注意安全,娘哦哦地應著.送走娘,我又扎
進了高考前最後的複習中.第二天,我正在上課,嬸嬸匆匆地趕來
學校,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.嬸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,我說送了,她
昨天就回去了.嬸嬸說:"沒有,她到現在還沒回家."我心一緊,娘該
不會走錯道吧?可這條路她走了三年,照理不會錯啊.嬸嬸問:"你娘
沒說什麼?"我說沒有,她給我帶了十幾個野鮮桃哩.嬸嬸兩手一拍:
"壞了壞了,可能就壞在這野鮮桃上."嬸嬸問我請了假,我們沿著山
路往回找,回家的路上確有幾棵野桃樹,桃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幾
個桃子,因為長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來.我們同時發現一棵桃樹
有枝丫折斷的痕跡,樹下是百丈深淵.嬸嬸看了看我說,"我們到峭壁
底下去看看吧!"我說,"嬸嬸你別嚇我……"嬸嬸不由分說,拉著我就
往山谷裡走……
娘靜靜地躺在谷底,周邊是一些散落的桃子,她手裡還緊緊攥著一
個,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.我悲痛得五臟俱裂,緊緊地
抱住娘,說:"娘啊,我的苦命娘啊,兒悔不該說這桃子甜啊,是兒子要
了你的命……娘啊,您活著沒享一天富啊…………"我將頭貼在娘
冰涼的臉上,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都陪著我落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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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3年8月7日,在娘下葬後的第100天,湖北大學燙金的錄取通
知書穿過娘所走過的路,穿過那幾株野桃樹,穿過村前的稻場,徑
直"飛"進了我的家門.我把這份遲到的書信插在娘冷寂的墳頭:
"娘,兒出息了,您聽到了嗎?您可以含笑九泉了!"
看完我現在還在哭~~
我明天晚上講故事給我的寶貝聽
就說這三個故事
希望他們長大都能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 |